再一次从奥林匹斯众神中将走出明天的西方人:他们身上希腊人性与希伯来神性相异的相合,简直是天赐。这使得他们既有希腊力与美的身躯,耶稣悲悯的胸怀和承受苦难的肩,有尼采式弗洛伊德式永远的狄奥尼索斯冲动及力比多能量;又有希伯来宇宙意识的头颅,依旧保留着苏格拉底理性的宽广前额,而超越的头顶已经瞻望到摩西神性的高度。
站在他们面前,世界在等我们再一次从女娲的蛇(龙)身上抬起人的头,而且,不再像司马迁实现在项羽断头上的人格,不再像嵇康、阮籍林下狂的反叛与狷的放弃,不再像曹雪芹碰破石头的胭脂般红丽的文字,不再像徐渭、石涛一片墨色中,那即将分娩即将破晓的一线曙色一线血色……是的,不再像他们只是遗世独立的一个人,而是整整一代人。
仅凭鲲鹏寥廓的逍遥和蝴蝶多彩的梦,再也追不回对龙对风的远古记忆了。
何况连鲲鹏连蝶都已遗忘?直到我们突然不无尴尬地发觉,里普斯主体向客体“移情”越过柏拉图理念世界与现象世界两千年鸿沟的年代,几乎就是我们从严复译述《天演论》开始的人与自然分离的年代;阿恩海姆找到人与观照物先天的“异质同构”Gestalt“完形”的年代,也几乎就是我们失掉老子“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”[38]天地人一法的年代。不过,即使鲲鹏依旧,蝶也依旧,即使鲲鹏垂天的云翼与蝴蝶比光还轻的翅膀曾经一度穿越物/我、时/空、生/死、有/无的界限,却再也飞不上托尔斯泰那轮娜塔莎月亮的16岁高度,飞不进普鲁斯特他生的阿尔贝蒂娜遗梦,飞不过米兰·昆德拉重叠在贝蒂娜与劳拉同一个姿势上的无数岁月,当然,也更不能与卡夫卡的变成小甲虫,与海明威半真半幻的乞力马扎罗赤道雪豹,与马尔克斯的长出猪尾巴,栩栩然同一梦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