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时,我们的港是静了
高架起重机的长鼻指着天
恰似匹匹采食的巨象
而满天欲坠的星斗如果实
便以一个工业意象为中心。读者也许要说:“这一段的两个比喻不也是明喻吗?何以就比朱自清高明?”不错,郑愁予用的也只是明喻,但是那两个明喻是从第二行的隐喻引申而来的,同时,两个明喻既非拟人,更非女性,不但新鲜生动,而且富于亚热带勃发的生机,很能就地(港为基隆)取材。
朱自清的散文,有一个矛盾而有趣的现象:一方面好用女性的意象,另一方面又摆不脱自己拘谨而清苦的身份。每一位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都扮演一个角色,或演志士,或演浪子,或演隐者,或演情人,所谓风格,其实也就是“艺术人格”,而“艺术人格”愈饱满,对读者的吸引力也就愈大。一般认为风格即人格,我不尽信此说。我认为作家在作品中表现的风格(亦即我所谓的“艺术人格”),往往是他真正人格的夸大、修饰、升华,甚至是补偿。无论如何,“艺术人格”应是实际人格的理想化:琐碎的变成完整,不足的变成充分,隐晦的变成鲜明。读者最向往的“艺术人格”,应是饱满而充足的;作家充满自信,读者才会相信。且以《赤壁赋》为例。在前赋之中,苏子与客纵论人生,以水月为喻,诠释生命的变即是常,说服了他的朋友。在后赋之中,苏轼能够“摄衣而上,履巉岩,披蒙茸,踞虎豹,登虬龙,攀栖鹘之危巢,俯冯夷之幽宫,盖二客不能从焉”。两赋之中,苏轼不是扮演智者,便是扮演勇者,豪放而倜傥的个性摄住了读者的心神,使读者无可抗拒地跟着他走。假如在前赋里,是客说服了苏轼,而后赋里是二客一路攀危登高,而苏轼“不能从焉”,也就是说,假使作者扮演的角色由智勇变成疑怯,“艺术人格”一变,读者仰慕追随的心情也必定荡然无存。